作者：木头人
“好感动！”眼前《第一炉香》的片尾字幕仍在滚动，我还没从惊愕与尴尬交织的复杂观感中摆脱出来，就听到同场有位女士如此感慨。她还接着对她的同伴分析道：“葛薇龙代表内地，乔琪乔代表香港，最后葛对乔说我爱你，是许鞍华在表达内地对香港的爱啊！”
我听不太懂，但我大受震撼，只想请教这位影评家：“你这么优秀，许鞍华知道吗？”
一百个人眼中就有一百个哈姆雷特，这位女士的解读是否有道理，见仁见智。但观毕电影，我深以为最懂这部电影的，绝对是此片的宣发。他们或许没有读懂《第一炉香》的小说，但绝对 get 到了《第一炉香》电影的精髓，之前对他们营销手段的各种群嘲，实在是大大错怪了。
这里就不一一赘述《第一炉香》的宣发到底有多努力，且看他们为这部电影呕心沥血了多少催人泪下（对于一些人来说也可能是毛骨悚然）的金句：
“爱要趁热！”
“尽一切，爱一人。”
“我只是假装想走，而你却真的没挽留。”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只是不知道我为什么还那么固执地爱他。”
“这个秋天，有海浪，有微风，唯独没有你啊……”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但最令人叹为观止的，还是他们为电影上映日所创作的鬼才谐音梗：21.10.22 = “爱你，是，爱而不得”。
“爱而不得”，这就是本片宣发提炼出来的中心思想，如此精确、到位，符合本片的中心思想，同时又如此辱没了张爱玲原著的内核。
《第一炉香》的坍塌是全方位的。选角的失败自不必说，选角导演仿佛对马思纯有敌意，故意让她在俞飞鸿、梁洛施、张钧甯等一众气质美女的环绕中凸显出扎眼的“村”气，让人无比纳闷她最后怎么当得上交际花养小白脸？不过，严格来说她确实也没养小白脸，只因彭于晏版的乔琪乔实在和 “小白脸”的形象八竿子打不着。
许鞍华在这部电影里展现的影像能力之贫瘠与视听语言之平庸也令人大失所望，实际上《第一炉香》小说里有很多绵密画面感的场景描写，但许鞍华基本没有呈现出那种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的意境与氛围（此处很想@王家卫），更没有呈现出那个“荒诞、精巧、滑稽”的东方主义都市（此处很想@侯孝贤）。许子东（在白楼上客串了一秒钟的他看到这成品不知道是否悔青了肠子）讲《第一炉香》时对张爱玲笔下的香港有一个非常精确的表述：“西方人在香港看到的是一个伪东方，上海人在香港看到的是一个伪西方。”小说里的香港华洋混杂，东西各种元素在此汇合交杂也在此互相消解，最后变成一个炫目万华镜般的存在，这种异国情调不是往电影里塞几个外国人，让马思纯和彭于晏讲几句外语就能实现的。
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许导作为一名香港人，甚至都没有还原香港那种潮湿黏腻的气候质感，就拿片中两人初次的那一段，本期待一场炽热湿漉的情欲戏（此处很想@娄烨），但拍出来的却是彭于晏赤裸着趴在衣着整齐的马思纯身上，这个诡异的衣服配比不是重点，重点是香港如此炎热的夏夜里，云雨之后两人身上竟然干爽得一滴汗都见不着？别说做爱，你说他俩刚一起做了瑜伽我都不信。
但所有这些失望，都比不上电影内核的庸俗与无趣。在张爱玲的笔下，葛薇龙沉沦的尽头有“密密层层的人，密密层层的灯，密密层层的耀眼的商品”，也有“无边的荒凉，无边的恐怖”。为了衬托这种华丽与苍凉，她用了大半篇幅详细描写了葛薇龙的坠落过程与内心挣扎，反而爱情部分写得极其简略，而电影却反其道而行——
电影里葛薇龙显然一上来很快就进入状态，王安忆早早安排司徒协在她与姑妈的第一次见面中出场，直言让她好好接受“调教”，此时葛薇龙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异议或迷茫；葛薇龙第二次到梁宅，被问及是否吃过饭时，原著里还矜持表示已经吃过的她，电影里则毫无芥蒂地蹭了一顿丰盛宵夜；见到彷如潘多拉之盒衣柜时的那句关键台词“这跟长三堂子里买进一个人，有什么分别”，也被改为由丫鬟道出，这个改动看似微小，实际上把属于葛薇龙的羞惭变成了来自旁观者的鄙夷。
可以说，小说前半部分葛薇龙的挣扎在电影里被删改殆尽，一方面是原著中的声色犬马没有被影像氛围坐实，另一方面是葛薇龙在这种致命诱惑下复杂煎熬的心理状态没有被刻画。张爱玲非常擅长通过描摹自然风物去映喻人物内心，这些意象在改编成电影时却没有变成影像上的优势，王安忆在葛薇龙意图回上海时甚至加了一段原著没有的上船经历，让底层生活的龌龊不堪，而非百转千回的纠结苦痛，成为葛薇龙彻底转变的因由，如此直接，如此易懂，却又如此粗暴。
将自甘堕落的挣扎戏份删去大半，电影把时间留给了什么？自然是留给了“爱而不得”，留给了“何苦呢”，留给了“我爱你，你个没良心的”。或者应该说电影里既然没有纸醉金迷的惑人境遇，没有荒诞精巧的异国情调，没有潮湿迷醉的欲望纠缠，没有深沉痛苦的内心彷徨，剩下的除了“爱而不得”，还能有什么？
所以说我们真的都错怪了《第一炉香》的宣发，之前我骂他们折堕，现在只觉得他们可太冤了。
